我可能錯過了一個時代
韓麗瑛2024/12/23
大銃街離我住家很近,但因為我的輕心,大銃街成為遙遠陌生的街區。
記得1979年,剛嫁到成功路時,跨過馬路就是大銃街,但我不曾踏入這個街區,甚至聽過立人國小響起的鐘聲,也看過溫居橋流過校側的溝渠,後側排排站的木麻黃,校外的左側綿延的一望無際,從未曾想過那裡是什麼樣子,我不關心,因為你的世界持續不停歇地消失,而我永遠不知道錯過了什麼。
1979年是怎樣的年代?那年的十二月,高雄發生美麗島事件,但我不關心。那時,聽見公司經理跟同棟辦公大樓的人壽公司經理對話,才知道他們都是黨外人士,但我不關心。那時幫美麗島正犯之一施明德整型的醫師張溫鶯,也曾來到我的公司,送我幾本黨外書籍,但我沒看也不關心。我笑著跟同事說「判亂份子來了!」女同事表情我看不懂,但我不關心…。
我不關心的事很多,包括到關仔嶺渡假時,住進別墅溫泉區,曾巧遇住在別墅區群的台灣詩壇傳奇女詩人陳秀喜,那時的我不懂也不關心她是誰…。
原來你的歲月安好,其實只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。年少時任性,對時事的隱隱約約,埋伏著一段距離,也暗藏著鴻溝,在人生的佈局中,走入新的場景,突然領悟到了什麼,歷史總歸是歷史,她是不會消散的。
2024年12月10日,我們走訪歷史現場,大銃街元和宮。
走到神農廟,廟前叉路「西門路232號」,這也是大銃街的起點,也是入城香路的起點。
王主委比著約三、四米寛的巷道「當時是北港媽祖婆的香路…」他說的歷史時刻,香路媽祖信徒的簇擁,那個喧鬧的市集不會再回來了,香路的衰弱也不過是近幾十年的事。
以前的城市與地景,神農廟、豆仔市、乞丐寮…都在此處,王主委特別解釋所謂的乞丐寮是語言陷阱,茂成老師說「大廟就是公共場域,廟埕是交易場地,城市的發展也有邊緣人,以前統稱的乞丐,並非是伸手要錢的人,有可能是等待時機、臨時工…,就像是豆仔市並非只賣豆子,可能有農產品或是五穀雜糧之類的…」
當我們在大銃街往西的天際線,幾乎都滿眼摩登大廈,華宇高樓。但王主委說「不知你們相不相信,我以前站在大銃街可以看到安南區樺谷飯店。」藏匿在時代背後,向西為座標,那是海洋世代眼睛裡的視野,他說「以路線一路往南,從元和宮、城隍廟、小媽祖、大媽祖、關帝廟、慈蔭亭、保西宮、沙淘宮、總趕宮、良皇宮…幾乎都向西,因為面對著潮線,每個討海人回港時,內心都希望能看到大廟公祖才安心。」舊城區的大廟密度很高,廟口就是有神的地方,豐富和滿足人們心靈需求。
古台南島台江內海的時代,府城北路與台江內海的發展變遷,台江內海現在已經完全陸化,但從生活經驗,再次看見當時在地人打拚的精神,雖然海線的滄茫卻也永遠消失,神祉還在守護著子民。
走入長北街,墓廟合一的「鎮山城隍廟」。
聽鎮山城隍廟廟公說「此廟建於光緒年間,祠後墓陵係百年建築,內存放大量疑似荷蘭及先民遺骨…」原來廟後是百年墓陵。
今日走到長北街的「鎮山城隍廟」,極為陌生,第一次才看見的城隍廟。記得幾十年前,城隍廟後方還有眷村時,我的畫家朋友賃租在附近,離兵工廠不遠。那時,夏日黄昏後還覺得奧熱難耐,從西門路轉幾個彎進他家小巷,屋內外大樹繁茂,頓時清涼無比,畫家朋友特別到糖安宮旁的熱炒店,訂了好幾道台菜請我們。也許,當時與「鎮山城隍廟」擦身而過,卻不曾留意。
在某個歷史時刻,我或許在那個現場,而那個曾經卻是輕心而忽略。
茂成老師常說的山海圳步道為起點,可以徒步走到玉山,那177公里也許是茂成老師的浪漫,在聽老師講的每個目的地,用走的、或者騎腳踏車、摩托車…,每則故事都很動人。
今日所談的每個地方、每個故事、每個小吃…都令人回味深長,鳳鳴社王國清社長陪著我們,隨意指著公園南路畔,聽他的經歷一點都不普通,百坪大空曠的停車場,是他老家的後花園,側旁馬路車水馬龍,停車場卻一片寂靜。
另走前門大銃街巷道,不知何以在流金溢滿的地價上,會有棄置木造半樓仔,王社長指出他的老家門口,頽傾門楣,紅磚縫隙中掙扎長出的羊齒蕨葉,當他講出舊事時,也談到曾是他家父執輩經營的南管音樂社團「鳳鳴社」,解散七十二年後鳳鳴社的再生。就如蕨葉世代交替的過程中,雖是生存不易,但傳說蕨葉一年會開花一次,雖然其極難被發現,但只要找到了,那個人在他的餘生都將會變得很快樂且富有,復社的「鳳鳴社」再度的開花,天子門生的太平歌再度揚起,那經由不可見的魔力而被引導,閃爍著重生與輝煌。
法屬馬提尼克出身詩人馬提尼克作家及政治家艾梅.塞澤爾「不要擺出一副事不干己的樣子袖手旁觀,因為生命不是奇觀,因為痛苦的海不是舞台,因為那正在吶喊的人不是跳舞的熊...」
至今仍舊壓在我心頭上最大的遺憾,是走過路過卻常常錯過,原來我錯過的是整個大時代,那些數不完的錯過到底還是過去了。
今日冬陽出奇的亮麗,天空一碧如洗,在短短的古道徒步中,如走迷宮似地興味十足,再次讓我有機會重新找到歷史的入徑,看似不起眼的日常裡,隱藏著我們所不知道的生命故事,在街頭中一一浮現,對這座城市的深度凝視,比我們領會更深刻的茂成老師,最後的結語說著「台南四百既是歷史也是文學,我們一同探索這座城市的重生與輝煌。」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