雲端阿嬤（刊登在6/21中華副刊）
作者：韓麗瑛
筆名：少女耆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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• 照片裡阿嬤風華可見，懷抱著父親，旁邊是裹小腳的阿祖嬤，前排三個稚女是姑姑們。 （作者提供）

　自小看著阿嬤的身影長大，她是如此的規律，縱使世界在變，她卻一成不變，一輩子行走自己生命的軸線，從不更動。

　阿嬤和我們三個姐妹一起睡在通舖，每天醒來的第一眼，總看見阿嬤坐在床邊，對著梳妝盒前的小鏡子，放下長髮，篦子梳理，輕輕籠住束髮，幾束小辮盤攏在腦後成髻，茶油細細的抹上，油亮乾淨，再用新竹粉將臉抹勻，整妝完畢，阿嬤才下樓在客廳佛龕前上香，阿嬤常在院子摘幾朵香花供佛，幾朵簪在髮髻。

　每年農曆十二月二十四日送神時，阿嬤一定會講小時候在送神當日晨間，附近小孩們都會提著菜籃揹著軋幾仔，聚集到小西門城門下，等待滿天神佛飛天，向玉皇大帝檄旨時，總會有不小心或道行差的神仙掉了下來，小孩們就可以撿神仙回家了。最後她一定又會說：日本人把城牆拆掉，已經找不到神仙飛天的路徑了。

　阿嬤在講這個故事時是認真的，她的神仙世界充滿魔幻的現實。

　我永遠記得，阿嬤坐在客廳佛堂前嚥下最後那口氣，在日光燈下阿嬤顯得特別的白淨無垢。

　從阿嬤倒下的那一刻起，屬於那個世代好似被拆掉的城牆，無可不可的結束了。

　時光苒荏，轉眼間，父親也垂垂老矣，九十多歲的大姑姑來探望中風的父親時，送來一張照片，這張照片如此微不足道卻又如此珍貴…，它就如一扇窗口，讓我窺見阿嬤在歷史的洪流裡，命運隨之沈浮。

　我從小看阿嬤就是老婆婆的模樣，看到照片，才想到阿嬤也有風華正盛時，不禁思索光緒年間出生的阿嬤，雖生於世家，何以二十七歲才嫁給唐山來的阿公？

　逐一重構那個世代，想像當時的阿嬤…

　記得一首台語歌＜憂愁的牡丹＞「…白色牡丹含帶淚，敢是花開不對時，醒來只剩花香味…牡丹花，富貴味，花心暗藏斷腸詩」。阿嬤就像富貴牡丹，卻花開不對時。

　一八九四年甲午戰爭，政局丕變，改朝換代襲擊而來，小女人的生命被大時代所牽動。

　阿嬤出生府城，在清國時代，女孩子四、五歲就要裹小腳，但日本統治後，下令一律天足。阿嬤前面二個姐姐都裹小腳，排行老三的阿嬤卻是天足。在阿嬤十二、三歲論及婚嫁時，被探聽到是天足，媒人都搖頭而去。當社會風氣改變，可接受女人天足時，阿嬤後面二個妹妹順利的出嫁，而阿嬤又錯過適婚年齡。

　在保守年代，家族成員中有老姑娘，會造成很大的壓力，這朵牡丹雖美，也不得不委屈的嫁給唐山來的外鄉人。

　婚後的阿嬤生了三女一男，在三個姑姑皆幼齡、父親尚在襁褓時，阿公就過世，阿嬤的婚姻生活，如曇花般迅速開花，又快速的凋零。

　從未想過阿嬤的傷痛，她默默的生於斯，長於斯，也長眠於斯。

　我無法臆測阿嬤內心深處無聲的嘆息，在哀傷中扶持這個家。雲端的阿嬤已無語，但現在的我全部都懂。